晨光像一匹刚浸过清水的丝绸,轻轻覆在长江批发市场的铁皮屋顶上。我们这群身着蓝衣的大学生穿过晨雾时,整条街还在打着哈欠——卷闸门升起的嗡鸣是它的醒盹声,三轮车碾过水泥地的颠簸是它的筋骨舒展。
“消防栓不是街边的雕塑。”队长说着,指尖已抚上那枚铜阀。铜阀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像一枚被无数次摩挲的旧硬币。他俯身记录压力值时,头发垂落在刻度表上,与跳动的指针缠绕成一幅奇妙的画。
我们转入男装区时,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这里的衣架像接受检阅的士兵,衬衫一律扣好第一颗纽扣,西装裤的折痕锋利得能割破晨风。店主正踮脚整理一件灰格西装,背影挺拔得像衣架本身。
“您好,我们是消防实践队的...”我的话被转身的店主截住。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眼睛像两颗被岁月磨润的纽扣,闪着温润的光。
“学生?”他手里的衣架晃了晃,“哪个大学的?”
“合肥工业大学。”
衣架突然静止了。他仔细看我们胸前的校徽,好像那是什么需要鉴定的珍贵标签。“我女儿...”他说了半句又停住,转身从冰柜里取出几瓶水,“喝点水,看你们一头汗。”
矿泉水瓶冒着冷气,在温暖的空气中凝出细密的水珠。我握在手里,凉意顺着掌心爬遍全身。
“她也在合工大。”他终于说完这句话,声音里藏着压不住的骄傲,“600多分,合工大宣区,新大一”
队长拧瓶盖的手停住了:“那我们是她学姐呢。”
“别站着,坐。”他搬来几只折叠凳,凳腿擦过地面发出轻响。我们拘谨地坐下,看他在柜台里翻找什么。最后他举着手机过来,屏保是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在阳光下笑成一朵向日葵。
“高考完拍的。”他的指尖轻触屏幕,像在触摸遥不可及的梦。
我们开始讲解消防知识时,他听得比谁都认真。当说到应急灯安装位置时,他突然指向试衣间:“那边有一个,不过...”声音低下去,“可能没电了。”
试衣间后面果然藏着盏积灰的应急灯。队长踮脚取下它,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如金粉。“叔叔你看,这里有个测试键...”
他凑近的样子让我想起课堂上最认真的同学。当应急灯突然发出绿光时,他惊喜得后退半步:“还真能亮!”
我们笑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笑,眼角的皱纹像阳光在湖面划开的涟漪。“平时真没注意这些,”他说,“总觉得火灾是别人的故事。”
队长开始演示灭火器时,他忽然问:“你们...在学校都好吗?”这个问题来得突兀,眼神却泄露了秘密——这分明是另一个父亲借我们问给远方的女儿。
“都好。”我答得格外郑重,“食堂的很好吃,图书馆晚上十点才关门。”
他长长地“哎”了一声,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转身又取来几瓶水:“多拿点,下午喝。”这次我们没推辞,知道收下的不只是水。
谈话间得知他姓陈。陈叔叔坚持要学全套消防知识,说“不能给女儿丢人”。我们教他辨认安全出口标志,教他消防栓的正确用法,他学得认真,连笔记都做得一丝不苟。
“我闺女知道你们来,肯定高兴。”临走时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阳光斜照在他斑白的鬓角上,那里沁着细密的汗珠。
后来几天,我们总“恰好”路过男装区。有时他塞来几个苹果,有时是一把糖果。最后那天下午,他局促地搓着手问:“能和我闺女视频吗?就说...就说遇到她同学了。”
视频接通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亮了起来。“曦曦你看,你学校的学姐!”他把镜头对准我们,我们赶紧挥挥手,像见到亲人般亲切。屏幕里的女孩先是一愣,继而笑出声:“爸,你又逮着人夸我了吧?”
我们看见陈叔叔耳根红了,声音却还强装镇定:“胡说什么,我在学消防知识呢...”
挂断视频后,他给我们看货架最深处的相册。从女婴到少女,十八年的光阴在纸页间静静流淌。他轻抚照片,像抚过易碎的梦。
告别时,他往我们包里塞进最后几瓶水。“路上喝,”他说,“曦曦说你们学校缺水。”
我们愣住——合肥从不缺水,他女儿当然知道。这分明是一个父亲能想到的最笨拙的牵挂,借水的名义,流淌过千山万水。
回去的公交车上,小薇忽然说:“那瓶水,我舍不得喝。”我低头看怀里水瓶,水珠已经蒸发,瓶身上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会蒸发。就像陈叔叔每次俯身学消防知识时眼里的光,就像他提起女儿时突然挺直的脊梁,就像那瓶水——它从来不只是水,是一个父亲所有无法邮寄的牵挂,借我们的手,短暂地拥抱过他触摸不到的远方。
暮色中的长江市场渐渐远去,那抹穿梭其间的蓝,终将成为更多人记忆里的安心色彩。而我知道,明天清晨,又会有一群身穿蓝衣的大学生,走进某条街巷,接过某瓶盛满牵挂的水。
(王伟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