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刚起灯时，老郑的糖水摊已经支上了。三只玻璃罐子浸在碎冰里，琥珀色的杨梅汤、胭脂红的山楂露、青玉色的薄荷水，映着巷口投来的霓虹。我站在电线杆后数他舀糖水的次数，铜勺碰着罐沿叮当响，一晚上统共敲了七十六声。
"你不买糖水。"第四天晚上，他终于抬头看我。皱纹从眼角一直爬到耳后，像是被揉皱的旧报纸。我递证件的手顿在半空，他摆摆手，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糖霜："早瞧见啦，电视台的徽在包带上别着。"
录音笔的红灯在暮色里忽明忽暗。他说儿子最爱薄荷水，说这话时正往玻璃杯里码冰块，咔啦咔啦像碎玉迸裂。三十年前的夏夜，小男孩总趴在冰柜沿上数铜板，那时的糖水五分钱一杯，玻璃杯底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奖章。
直到巷尾传来救护车的呜咽。老郑突然不说话了，铜勺沉进杨梅汤里，捞起半勺褪色的红。急诊室的蓝光漫过柏油路时，我才知道那个数铜板的男孩早化成了病床前的监护仪曲线，在某个梅雨季的深夜归于笔直。
"现在冰要放双份。"老郑往我杯里又添了两块冰，杯壁凝的水珠滴在"儿子婚房首付"的记账本上。他掏出老怀表看时间，表壳里嵌着泛黄的幼儿园合影，塑封边角被摸出了毛边。
收摊时下起细雨，老郑把写着"止咳化痰"的木头招牌收进三轮车斗。我想起他病历本里夹着的CT片，肿瘤在肺叶上开出的白花，比他熬的山楂露还要艳上三分。巷子深处传来咳嗽声，混着旧三轮吱呀的节奏，渐渐被雨声揉碎了。
后来节目终究没能播出。但每次路过夜市，我总要多看两眼那些玻璃罐子。有天发现"止咳化痰"后面添了行小字：“记忆比冰糖甜”，墨迹新得能蹭在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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