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老宅钥匙递给我时，铜匙齿缝里还沾着经年的青苔。门轴转动带起簌簌粉尘，二十年前的煤炉烟味忽然漫过鼻腔，混着秋雨打湿的梧桐叶气息，在喉头凝成微苦的痂。
银杏树还在。
它站在天井中央，枝桠刺破灰白的天穹。记得树皮曾如祖父手掌般温热，如今却布满暗褐色的瘤，像搁浅在旱地的河蚌。那些年我总爱趴在二楼木窗棂上，看树冠在风里翻出银白的叶背，如同万千振翅欲飞的鸽子。母亲晾晒的蓝布衫掠过叶隙，在粗粝的树皮上投下游动的光斑。
"树根把下水道堵了三回。"物业的人用铁锹敲打水泥封填的痕迹，新补的灰浆在古树躯干上结成苍白的茧。蝉鸣声里，我数着树干新增的年轮，发现最外层的纹路竟比宣纸还薄。去年深秋满地的扇形落叶，如今蜷在墙角，叶脉里渗着可疑的油光。
黄昏时起了雾，霓虹灯牌从隔壁商业街渗进来，在树冠上洇出病态的紫红。我摸到树根处那个凹陷——九岁那年刻下的身高线早被裂开的树皮吞没，就像父亲年轻时在树荫下读《瓦尔登湖》的背影，渐渐融进防盗窗投下的铁栅阴影里。
储物间翻出蒙尘的绿陶花洒，铜质莲蓬头还挂着水碱。突然想起每个清明雨后，祖父都要用竹竿绑着它给银杏浇水。清亮的水珠顺着皴裂的树皮蜿蜒，渗入青砖缝隙，滋养出绒毯般的苔衣。现在苔衣干结成褐色的痂，砖缝里填满烟蒂与塑料片。
深夜整理旧物时，阁楼的老式留声机突然哼唱起来。月光透过树杈斜切进窗，我看见灰尘在光柱里跳着二十年前的圆舞曲。那些被树影筛碎的星光，曾经落在姑姑未绣完的鸳鸯枕套上，落在表弟用银杏叶做的蝴蝶标本上，落在全家人仰头等待鹊巢里雏鸟初啼的晨光里。
晨雾裹着汽车尾气涌进院落时，我发现最低的枝桠上悬着个塑料瓶。取下来才看清是半瓶浑浊的雨水，瓶底沉着几片发黑的银杏叶，叶柄上缠着褪色的红丝线——像某个孩子未送出的许愿笺，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慢慢风干。
锁门时，钥匙突然在锁孔里卡住。金属摩擦声惊起一群灰雀，它们扑棱棱掠过光秃的枝桠，翅尖扫落的积尘迷了我的眼。树影在视网膜上投下斑驳的残像，恍惚又是满树金黄的鸽子在飞，羽翼间漏下的光斑里，母亲晾晒的蓝布衫正轻轻摇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