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通城，风掠过鄂南大地，吹来的不再是清凉，而是翻滚的热浪与被高温烘焙出的、愈发浓烈的草香。作为“语润乡土”推普小分队的队长，这是我第二次参加暑期“三下乡”社会实践活动，却是第一次踏入金山村这片隐于三省交界处、群山环绕中的土地。
面包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窗外是连绵的青山，偶尔可见几处散落的农舍。“队长，听说你去年的推普活动在柏墩村，那边和这里有什么不同吗？”新队员大迟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好奇地问道。我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语言生态。金山村会是怎样的，需要我们用心去发现。”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后，我们终于在一所小学前停下。石源小学的校门略显陈旧，白墙有些斑驳，但校园内整洁有序。令我惊讶的是，操场上的乒乓球桌、教室里的电风扇、图书角的书架，都带着几分熟悉的气息。随队的熊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微笑着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们学校这些年在对口帮扶中陆续捐赠的。还记得你们去年为柏墩村募集的图书吗？这里也有一批。”
我们迅速将行李归置妥当，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村委会。活动启动仪式上，村民们用夹杂着浓厚方言的普通话欢迎我们，我努力分辨，也只能听懂五六成。人群中，一个瘦小的男孩格外引人注目——他约莫十来岁，眼睛明亮有神，正认真地观察着我们这些“外来客”，手里还拿着一个小本子，时不时低头记录着什么。
“那是子阳，”村支书见我目光所向，主动介绍道，“这孩子特别爱学习，经常在图书角借书，对山外的事物充满好奇。”
我们在石源小学开设推普课堂，为村中25名留守儿童提供普通话学习指导。开班第一天，我便发现金山村的方言确实比柏墩村的更难懂。孩子们不仅平翘舌音混淆，还有许多独特的方言词汇。当我照例讲到“普通话是一座桥”时，看到的是孩子们茫然的眼神。
“老西，桥是么子？”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问道。
我正要解释，那个叫子阳的男孩突然小声说：“桥就是让两边的人能够相通的路。”他的普通话虽然生硬，却意外地准确。
课后，我特意找到子阳：“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能告诉老师是怎么学的吗？”
他略显腼腆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看书，书上有拼音。还有…电视里的新闻，每天晚上七点都看。”
第二天我们开始走访调研时，子阳自发地跟在我们队伍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却始终没有离开。“你要和我们一起吗？”我回头问他。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我能带路，我知道村里每户人家。”
有了子阳的带领，调研工作顺利了许多。他熟悉村里的每一条小路，能准确带我们找到需要走访的农户，还能帮我们“翻译”村民们浓重的方言。在一户老人家里，当老人用方言动情地讲述当年红军从这里经过的故事时，子阳眼睛发亮，一字不差地转述给我们，还加上自己的理解：“爷爷说，那时候语言不通，但心是相通的。”
第三天下午，我们来到村里的土鸡养殖基地。农户吴伯伯热情地接待我们，但他的方言实在难懂，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子阳主动走上前：“吴伯伯说，他们的鸡都是散养的，吃的是玉米和山里的虫子，所以鸡蛋也特别香。”他流利的转述让吴伯伯连连点头微笑。
在体验喂鸡、拾鸡蛋的过程中，子阳一直耐心帮忙。当我笨手笨脚地不知如何拾鸡蛋时，他轻声示范：“老师，手要轻，要这样，母鸡才不会受惊。”
傍晚的“推普+”宣讲，我特意和子阳一组。他教老人说普通话的方法让我惊喜——把常用词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让老人们更容易记住。“您好—谢谢—再见，礼貌用语要记牢；早上—中午—晚上，时间顺序不能乱。”他编写的顺口溜既押韵又实用，老人们学得津津有味。
回宿舍的路上，落日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子阳忽然问我：“老师，山外面的人，都说什么话？”
“大部分都说普通话，”我答道，“但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乡音。推广普通话不是为了取代方言，而是为了让不同地方的人能够更好地互相理解。”
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就像吴伯伯的鸡和鸡蛋要卖到山外去，需要一条好路一样。”
最后一天的汇报展示会上，子阳主动要求上台。他展示的不是诗歌朗诵，也不是故事讲述，而是一幅画。画上是一座桥，桥的一端是金山村，另一端是远方城市，桥上走着许多小人，每个人头上都带着对话气泡，里面写着不同的词语。
“这是普通话桥，”他在分享时解释道，“语言能带我们走出大山，也能让外面的人走进来了解我们。我想让更多人知道我们金山村的土鸡和鸡蛋。”
子阳的发言赢得了热烈掌声，我看见许多村民眼中闪着泪光，吴伯伯更是激动地站起来，“我们子阳说得好！”
那一刻，我明白这座桥已经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在孩子们心中生根发芽的希望。
离别那天，子阳将他绘制的手抄报送给我，画面在夕阳上泛着温暖的光泽。“老师，明年你还会来吗？”他仰着头问我，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看着这个在炎炎夏日里给予我们无数帮助的男孩，我不想欺骗他，便摇摇头，轻声说：“明年会有新的老师来。但普通话这座桥已经建起来了，它会一直在。”
回程的车厢里，队员们兴奋地讨论着这五天的实践经历。我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金山村，又想起那晚的夕阳、石源小学的琅琅书声、养殖基地的鸡鸣，还有子阳和他的画，这些都将成为我记忆中最珍贵的部分。而这些片段的背后，是推普工作真正的意义：推普不仅是语言的教学，更是心与心的连接。每座村庄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这些故事被更多人听见。每一年的“三下乡”，我们都在不同的村庄搭建着这样的桥梁。
车在盘山路上转弯，金山村最后一片屋顶消失在山峦之后。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深深扎根在那里，也有些东西被我们永远地带了回来。那座用普通话搭建的桥，正在一个个村庄间悄然延伸。而“子阳”们，将会成为这座桥上最美丽的风景。
撰文：黄鑫哲
供图：陈栎轩、刘欢（本文引用的图片均已获摄影作者授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