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着紫藤花香钻进人文学院资料室的窗户时,林夏正踮脚够顶层的旧木箱。箱盖落了层薄灰,掀开时扬起的尘埃在斜照的日光里跳舞,像一群迷路的金粉。
"小心别碰倒了《朱子语类》。"王老师的声音从梯子下传来。这位管了二十年资料室的老师总戴着圆框眼镜,此刻正扶着她的腰,"这些老箱子可金贵,里头装着八十年代哲学系的宝贝。"
林夏缩了缩脖子,指尖触到一个硬壳本子。深绿色封皮印着"哲学系资料室"的红章,边角卷翘,像被反复抚摸过的老狗耳朵。她轻轻抽出来,扉页上用蓝黑钢笔写着"1983级 周明远",字迹清瘦有力,末尾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太阳花。
"周学长?"林夏轻声念出名字。王老师推了推眼镜:"听说他后来去了德国,再没回来过。这本笔记是他毕业前留在资料室的,说是'给后来的孩子留盏灯'。"
翻开第一页,是密密麻麻的听课笔记。黑黢黢的钢笔字挤成一片,间或有红笔批注:"海德格尔的'此在'不是主体,是'在世存在'——和梯利老师说的'经验自我'是否相通?""陈来先生讲宋明理学,说'理在气先'像数学公理,可我觉得更像春天第一朵玉兰,先有花骨朵,才有花开的过程。"
林夏忽然笑了。上周专业课讨论"存在与时间",她为了在展示中显得"有深度",刻意引经据典,却被张老师敲了敲教案:"小夏,你写的像论文,不是像活着的人在思考。"
笔记中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四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站在二校门前,最左边那个抱着厚书的就是周明远,右边的姑娘扎着麻花辫,鼻尖沾着点墨水——大概是记笔记时蹭的。照片背面写着:"1985年春,与阿芸、老陈、小林在二校门。阿芸说要当中国第一个女现象学家,老陈非说她该研究宋明理学,小林只顾啃冰棍。"
林夏摸出手机查校史,果然找到1985年的校报剪报:"哲学系83级周明远同学获联邦德国洪堡奖学金,离校前将个人藏书三百册捐予资料室……"原来"给后来的孩子留盏灯"不是客套话,他真的把最珍贵的东西留下了。
再往后翻,笔记突然变得潦草。1986年冬的一页上,钢笔字洇开一片,像是被泪水晕过:"阿芸走了。她走前说,别把哲学困在书斋里,要去看看工厂的烟囱怎么冒烟,菜市场的阿姨怎么算账,幼儿园的孩子怎么问'为什么天是蓝的'。可我坐在海德堡的图书馆里,翻着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突然懂了她的话——所有大问题,都要从小日子里长出来。"
林夏的手指停在1987年3月的一篇短记上:"今天给系里扫雪,扫到老槐树下,发现去年埋的酒坛。坛身刻着'1982级毕业留念',酒早没了,泥封里塞着张纸条:'愿我们永远记得,哲学是为了让人更热烈地活。'突然鼻子发酸——原来我们拼命追问的'存在',不过是此刻脚下的雪,手里的扫帚,和一起扫雪的人。"
窗外的紫藤花簌簌落了几片在笔记上。林夏想起今早路过西操,看见退休的王教授蹲在路边,给流浪猫喂鱼干;想起昨天在食堂,隔壁桌的学妹举着手机说:"您看这个视频,外卖小哥边跑单边背《庄子》!";想起上个月跟着导师去社区做哲学普及,那个总说"哲学没用"的保洁阿姨,听完《存在与时间》的通俗版后,眼睛亮得像星星:"原来我每天擦的桌子,也是在参与世界的存在啊。"
最后一页的纸页发脆,字迹却格外用力:"小夏,当你看到这些字时,我可能还在柏林的书斋里,也可能已经变成菜市场卖菜的老头。但无论如何,请记住——哲学不是放在玻璃柜里的标本,是春天第一朵玉兰的花瓣,是扫雪时落在睫毛上的雪,是外卖小哥背《庄子》时颤抖的声线。去爱具体的人,做具体的事,问具体的问题。那才是真正的'存在'。"
合上笔记时,夕阳正漫过资料室的窗台。林夏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笑声,是几个本科生抱着《存在与时间》跑过走廊,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姑娘喊:"快看!紫藤开了,我们去拍'哲学与春天'的vlog吧!"
她抓起书包追了出去。风掀起笔记的扉页,那朵歪歪扭扭的太阳花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说:你看,春天从来不在远方,它就在我们认真活着的每一分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