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抱着一摞《存在与时间》的二手教材穿过二校门时,夕阳正把汉白玉门柱染成蜜色。风里浮动着桂花香,混着图书馆旧书特有的纸墨气——这是清华园最让她安心的味道,像有人在她发梢系了根温柔的线,把她飘在云端的哲学思辨轻轻拽回地面。
人文楼后的老图书馆总比主馆安静些。林夏喜欢从侧门进去,经过那排深褐色的旧木架,架子上摆着过刊合订本和校友捐赠的旧书。今天她原本是来还《现象学导论》的,却在还书台前被一本硬壳笔记本绊住了脚。
"同学,要帮忙吗?"
抬头看见张阿姨。她五十来岁,总穿藏青布衫,发尾用木簪别着,腕子上的银镯子碰在键盘上会叮铃响。林夏常来借书,早和她熟了。张阿姨管着旧书区的流通台,经手的每本书都像被她摸过千遍,连卷边的页脚都服服帖帖。
"张姨,您这儿的书都有魂儿吧?"林夏指着那本被自己碰掉的笔记本,封皮是褪色的蓝布,边角磨得起了毛。
"可不嘛。"张阿姨弯腰捡起本子,用袖口擦了擦灰尘,"前儿个还有个退休的老教授来寻它,说里面夹着他八二年写的诗。"她翻开本子,泛黄的纸页间飘出片干枯的玉兰花瓣,"你看,这是去年春天落的,夹在本子里就成标本了。"
林夏忽然想起上周专业课讨论的"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说此在的本质是"去存在",可此刻看着张阿姨指尖的玉兰,她突然觉得,或许存在更像这些被小心收藏的旧物——不是宏大的命题,而是某个具体的下午,某片恰好落在书里的花瓣,某个被反复摩挲的书脊。
"张姨,您在这儿干了多少年啦?"
"三十年喽。"张阿姨把笔记本放回架上,"刚来的时候,这楼还新着呢,外墙是白瓷砖。现在都换成灰砖了,我也老了。"她笑着指了指窗外,"不过你看,每年春天玉兰还是开得旺,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林夏顺着她的手指望出去。人文楼前的玉兰树正撑着满树花苞,晚风过处,几片早开的落在青石板上。她忽然想起大一刚入学时,在二校门拍的那张照片。那时的自己抱着录取通知书,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背后的二校门也是簇新的,红漆还亮得能照见人影。如今她常从二校门前经过,看它在晨雾里、暮色中、雪落时变换模样,倒觉得真正的"新"不在建筑本身,而在每个经过它的人眼里。
"对了,"张阿姨从抽屉里摸出颗水果糖,"你上次说写论文卡壳,吃颗糖缓一缓。"糖纸窸窣作响,林夏接过来,是橘子味的,甜得有些冲,像极了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走进大学校门的自己——带着点莽撞的期待,又藏着点说不出的忐忑。
她抱着书往回走,路过荷塘时,晚霞已经褪成淡紫。水面浮着半轮月亮,像枚没擦干净的银币。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导师发来的邮件,说她的课程论文"有现象学的敏锐,但缺了点人间烟火气"。林夏笑了,把手机揣进兜里。此刻她忽然懂了导师的意思——哲学不该是悬在云端的概念游戏,而该是落在旧书里的花瓣,是张阿姨腕间叮铃的银镯,是每个普通人在岁月里认真活过的痕迹。
走到宿舍楼下时,晚风送来食堂的饭香。二楼窗口飘出《月光奏鸣曲》的钢琴声,是哪个社团在排练。林夏摸了摸口袋里的水果糖纸,突然很想给妈妈打个电话。电话接通时,她听见厨房里的锅铲声,妈妈的声音裹着热汤的雾气:"夏夏,今天在学校吃得好不好?"
"吃得可好了,"林夏望着天上的月亮,"我还吃了颗橘子糖,甜得很。"
月亮慢慢爬高,把影子投在二校门的影壁上。那里刻着"清华园"三个字,历经百年风雨,依然清晰如初。林夏忽然想起海德格尔的另一句话:"向死而生。"可此刻她觉得,或许更准确的表达是"向生而在"——在每一个具体的、鲜活的、带着人间温度的此刻,认真地活着,像张阿姨收藏花瓣那样,像自己收集每一缕桂花香那样。
旧书里的光,原是无数个这样的此刻,叠成了我们生命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