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课结束时,三教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落进未名湖。我抱着一摞草稿纸往图书馆走,风掀起米色帆布包的边角,露出半本边角卷翘的《实分析与测度论》——封皮上的钢笔字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像是去年秋天某个学长留下的。
图书馆三层靠窗的位置总留着块老位置。木质桌面上有块浅淡的圆印,是去年冬天我常放保温杯留下的。我刚把书包甩在椅子上,前座的男生就转过身来,白衬衫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锁骨处一点淡青的血管:"同学,你昨天借我的《点集拓扑》看完没?"
"在看。"我把草稿纸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邻域、开集、闭包的推导,"不过张老师的实变函数课,我有个地方卡了三天。"
他凑过来时带起一阵松木香,是图书馆里常见的熏香。指尖点在我写的"可数稠密性"那行字上:"是不是纠结'有理数在实数中稠密'的证明?其实不用盯着形式化推导,"他从帆布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抛过来,糖纸是褪色的蓝,"就像你总说,食堂二楼的糖醋排骨窗口,不管什么时候去都有人排队——这就是种稠密性。"
我被逗笑了。这男生是数学系的"直觉派",总说数学不是符号游戏,是藏在生活褶皱里的光。上回讲紧致性,他举的例子是我们常去的操场:"如果不管怎么绕圈跑,你都能在跑道边找到卖烤肠的阿姨,那这个跑道就是紧致的。"
"但张老师说,实变函数是把数学从直观拉回严格的学科。"我捏着水果糖,糖纸在指缝里发出细碎的响,"昨天作业里有道题,证明勒贝格测度下单点集的测度为零。我写了五页草稿纸,最后发现自己在循环论证。"
他拉过我的草稿本,铅笔尖在"对于任意ε>0,取区间覆盖该点"那行停住:"你看,这里不需要具体构造区间,而是要抓住'任意小'的本质。"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就像你给室友带奶茶,不管她要多甜,你总能调出比她要求低一点的——这就是'任意小'的甜。"
窗外的晚霞漫进来,把他的侧影染成橘红色。我忽然想起开学时在新生讲座上,老教授说过的话:"数学系的浪漫,藏在草稿纸的褶皱里。"那时我望着台上白发的先生,觉得他说的浪漫太抽象,不过是符号与公式的游戏。直到此刻,看着他的铅笔在纸上划出星轨般的痕迹,我突然懂了——那些被橡皮擦到发毛的字迹,那些反复修改的推导,那些在深夜台灯下突然亮起的灵感,何尝不是另一种星图?
"对了,"他忽然抽走我压在胳膊下的《微分拓扑》,"下周系里有个几何拓扑讨论班,张老师让你做报告。题目是《流形上的度量》,我帮你找了几篇论文……"
他的声音被翻书声打断。我低头看向重新铺开的草稿纸,刚才卡住的证明步骤不知何时已经写满,字迹从潦草到工整,像一条慢慢理顺的线。风掀起纸页,上面有我早晨写的批注:"数学不是冰冷的定理,是我们与世界对话的另一种语言。"
暮色渐浓时,我去还水果糖纸。自动贩卖机前的镜子里,我看见自己眼睛里有细碎的光——那是草稿纸反射的灯光,是数学系学生特有的,藏在公式背后的,星星的光。
回宿舍的路上,路过二教的连廊。风里飘来桂花香,我摸出书包里的《实分析与测度论》,书脊处有道浅浅的折痕,是上周在旧书店淘书时留下的。翻到某一页,发现夹着张泛黄的便签,字迹陌生却温暖:"姑娘,别被严格的定义困住。数学是海,定理是潮汐,而你在潮起潮落里,终会找到自己的航道。"
月光漫过连廊的玻璃窗,把便签上的字照得发亮。我忽然明白,数学于我从来不是冰冷的公式,是学长递来的水果糖,是老教授讲座时的目光,是旧书里夹着的秋,是所有被认真对待的瞬间,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成的,属于数学系的浪漫。
风掀起书页,某页夹着的干枯银杏叶飘落,正好盖在"无限与有限"那行字上。我弯腰捡起它,听见远处传来晚课铃,清清脆脆的,像极了开学那天,老教授走上讲台时,粉笔划过黑板的,第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