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万里绝人烟,惟见孤云天际悬。”初至阿拉尔时,天地混沌相接的苍茫直击心魄。震撼于辽阔平坦,一望无际的土野,天和地仿佛不分你我,在视线尽头交融在一起。尘沙飞扬原是阿拉尔最常见的景致,偏巧我抵达那日,竟是个澄净如洗的罕见晴天。
热心的学姐帮我将行李运到宿舍,提前买票的我没想到宿舍已经有人比我先到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依古丽,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略粗糙暗沉的皮肤。
见我进门她有些局促,身上款式老旧的衣服洁白的刺眼,越发衬得她肤色偏黑,毛躁鬈发在逆光中泛起细碎金芒,她抬头,艾德莱斯绸发带滑落的瞬间,浓眉下亮如点漆的眸子与我对视。
“你好,我的朋友。我是阿依古丽。”
与她老土外表毫不相称的,是她爽利开朗的嗓音,带着浓重的羊肉串风味,她笑着,白瓷般的牙齿在黧黑面庞上绽出月牙般的弧度。在南方长大的我,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的色彩,阿依古丽整个人像株扎根戈壁的沙枣树,带着粗粝的生命力。
军训首日,赭红色操场蒸腾着热浪,偶尔飘过的云丝,迅速被风卷的无影无踪,我意识到,这里总是刮着干烈的风。阿依古丽在我旁边操练,这给了我非主动的观察机会,因为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标志性,皓齿一直露在她的脸上。
太阳高高挂着,教官不停巡视,让人不敢放松。阿依古丽还是那样,仿佛这热辣的阳光形同虚设,总是会跟站在她旁边的人悄悄地聊天。这个总把“我家过节要宰三只羊”“我家地毯比操场还大”挂在嘴边炫耀家庭条件的姑娘,连汗水都蒸腾着骄阳的味道。
随着她的絮叨,让我本就因烈日而烦闷的心,更加的躁动。阿依古丽干扁消瘦的皮囊下,是一颗虚荣膨胀的心。
军训结束后,有幸得到班主任的信任,担任了负责班级贫困入库的工作,我在申请人里看见了阿依古丽的名字,想到了她在军训时不停的炫耀自己的家庭条件,阿依古丽居然伪造贫困证明来骗取助学金嘛。会议室的窗户哐啷作响,卷着黄沙的风刮的更猛烈了些,此时愤怒的心情伴随着窗外狂风大作的天气达到了极点。
评议贫困生结束后,接踵而至的课程将我打成不停旋转的陀螺,忙碌的间隙,我回到了宿舍,还没开门,就听到了沉闷的哭声。阿依古丽磕跘着鼻音,用维语向电话那头哭诉着什么,我在门口站了会,硬着头皮进去拿我必须要用的资料。
她听见开门声,吓了一大跳,按掉了电话,对我勉强笑了笑。她的脸在昏暗的宿舍里,模糊不清,但总在她脸上的白牙突然消失,让我有些不太适应,安慰了她两句,我急匆匆的走了。
后来我才从辅导员哪里得知阿依古丽并不是向她嘴里一直念叨的“家庭条件好”,她只是太要强,不想因为贫困就被别人小看,但是她的祖母生病了,她需要钱。
“她爸妈呢?”我问。
对上导员沉默又复杂的眼睛,我想我知道了。
让我彻底下定决心要去帮助她的时候是一个阴天。阴沉的天幕坠在头顶,繁重的课业压在身上,臃杂的思绪填在心里。走出大门,本来安稳的空气中,弥漫上一股不祥的气息。风来了,巨大的风,裹挟着黄沙,覆盖了整个天空。刮乱了我的头发,让我迷蒙着双眼看不清这突然暴乱的世界,也刮飞了我手中的书。一下子飞的老高,我想去捡,却逆了人群,眼看着它越来越远。
“哎,朋友!回来!起沙了!”
她吼声清亮如驼铃,指甲缝里还沾着勤工俭学时留下的油彩。穿透厚重的风与沙,我回头看去。阿依古丽,她的头发依旧毛躁,皮肤依旧暗沉,开学的新衣已经不在洁白刺目,她黑漆漆的眼睛雪亮,在这个黄沙漫天的世界里,没有落进一颗沙砾。
阿依古丽拽着我回到了宿舍楼,进楼关门的一瞬间,雨水混着沙砾噼啪砸在窗棂上。清晰爽快的安慰声,是阿依古丽在递给我的书。
“哈哈哈哈给你的书,没被吓到吧,阿拉尔的沙尘暴。”
她笑的那么放纵,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畅快,离我是那么近,近的我能看清楚她粗粝的脸颊,黄黄的皮肤,洁白的牙。我看向玻璃门外那汹涌的沙尘暴,漫天的黄,我从未见过,沙子与风的舞蹈,该是那么愤怒,那么雄壮。
我突然找到了我第一次见到阿依古丽的感觉,那时我无法描绘。她就像沙漠里的红柳,越是经历风沙的洗礼,根系就扎得越深;越是懂得感恩,生命就绽放得越灿烂。她的倔强里藏着温柔,坚韧中带着赤诚,那是历经风霜却永不蒙尘的心灵,是这世间最动人的品格。
深秋评议助学金时,我默默将她的材料放在最上层。她却闯进办公室,指尖还带着食堂洗碗的凉意:"我不要特殊照顾!"辅导员轻叹着抽出一叠勤工俭学记录:图书馆晚班、食堂清洁岗……密密麻麻的红戳像沙漠里倔强的骆驼刺。
临近学期末,我们得知老师生日,准备的惊喜会上,阿依古丽最后一个冲进教室。她头顶落满梧桐叶,怀里紧搂着用旧毛线织的坐垫:"老师!这个垫腰最舒服!"彩带炸开的瞬间,我看见她悄悄抹去袖口的油渍,昂首的模样像极了壁画里的飞天。
风沙终会停息,而真诚永不褪色。对比沙尘暴的难驯,这会的风,显得缱绻。阿依古丽看着老师,阳光穿透未散的沙尘,在她的脸上镀了层金边:“感谢您成全我骄傲的善意,让我明白,感恩不必低声下气,而是挺直脊梁把爱传递下去。”窗外沙尘渐息,暮色为她的侧脸镀上金边,头上的艾德莱斯绸发带随笑声颤动,恍若塔克拉玛干永不褪色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