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蹲下来,用手指捻一捻地上的土。土是褐色的,有时又带些黄,细看竟也有黑的颗粒杂陈其间。土粒从指缝间漏下,簌簌地,仿佛在诉说什么,但我总听不真切。
这土地是沉默的。千万年来,它只是躺着,任人在其上行走、耕种、建造、破坏。它不言不语,却承载了一切。人们说"大地母亲",可母亲若真如大地这般沉默,孩子怕是要饿死的。然而土地虽不言,却以它自己的方式哺育着众生。麦子从它的血肉里长出,河流在它的肌肤上流淌,连那些高楼大厦,不也是扎根于它的躯体之上么?
街角有一片空地,野草在那里长得极旺。城里人谓之"杂草",必欲除之而后快。我看那些草却很有精神,青得发亮,茎叶间还藏着几朵小野花,黄的白的,不甚起眼,却也自有一种生气。草根下的土被拱得松软,蚂蚁在其间穿梭,忙忙碌碌,与人何异?人们日日从这片草地旁经过,大抵不会多看一眼。土地生长出的生命,在人们眼中竟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甚或是碍眼的累赘。
前日见几个工人翻修路面,铁锹深深插入,掀起大块的泥土。那土竟是分层的,上面是灰黑的,下面却渐渐显出红来。一个老工人蹲在路边抽烟,烟灰就随手弹在刚刚挖出的新土上。我忽然想,这土地不知被翻过多少次了,每一层里都藏着不同朝代的血汗。秦时的农夫,汉代的兵卒,唐宋的商旅,明清的匠人,他们的足迹都化在这土里了罢。而今我们又在上面覆盖新的土层,如同给历史打上一个补丁。
土地最是宽容。你种它,它便回报以果实;你践踏它,它也默默承受。战火烧过,洪水淹过,来年春风一吹,又有新绿冒出。这种宽容近乎麻木,而麻木中又蕴含着惊人的生命力。人们自诩为万物之灵,却常常连这点包容都做不到。我们对土地予取予求,挖它的心,抽它的血,还要嫌它不够肥沃,不够平整。
黄昏时我常散步至郊外。那里还有成片的田野,庄稼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农人弯腰劳作的身影,与千年前壁画上所绘的竟无二致。时代变了又变,人与土地最原始的联系却始终如此。我想,所谓爱国,大约首先便是爱这土地罢——不是地图上抽象的轮廓,而是实实在在的,能攥在手心里的泥土。
该怎样爱你——这脚下的土地?或许便是蹲下来,认真看看你,摸摸你,记住你的模样。不让你只成为我行走时忽略的背景,不让你只作为"资源"存在于报表里。你是一切生命的来处,也是一切生命的归处。我们终将回到你的怀抱,如同婴孩回到母亲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