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川端康成以这样一句简洁而富有诗意的开篇,将读者带入一个被雪包裹的纯净世界。《雪国》这部日本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表面上讲述了一段发生在温泉旅馆的三角恋情,实则通过岛村、驹子和叶子三位人物的互动,深刻探讨了"徒劳"这一哲学命题。在川端笔下,徒劳并非消极的失败,而是一种生命的本真状态,是超越功利主义的美学体验,甚至是抵抗虚无的最后堡垒。
岛村作为故事的观察者和叙述者,本身就是一个徒劳的化身。这位来自东京的有闲阶级,研究西方舞蹈却从未看过现场表演,三次前往雪国与艺妓驹子相会却始终保持着情感的距离。他对驹子说:"你我的交情,不过是一场徒劳罢了。"这句话揭示了岛村对人际关系本质的认知——一切都是转瞬即逝,一切努力终将归于虚无。然而,正是这种对徒劳的清醒认识,使岛村能够以审美的眼光观察雪国中的一切。他像欣赏一幅画一样欣赏驹子的生活,包括她记读书笔记的习惯、她对琴艺的执着练习、她为行男治病而成为艺妓的选择。岛村不介入、不评判,只是静静地观察,这种超然态度本身就是一种徒劳——明知一切无意义却仍然观察的徒劳。
与岛村的消极徒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驹子积极拥抱徒劳的生命姿态。驹子的生活充满了仪式感与执着:她坚持写读书笔记,尽管这些笔记可能永远不会有人认真阅读;她每天勤奋练习三味线,尽管技艺提升对她的艺妓生涯帮助有限;她深爱着不可能回报她爱情的岛村,明知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在世俗眼光中,驹子的这些行为无疑是徒劳的。但川端康成通过细腻的笔触告诉我们,正是这些"无意义"的坚持构成了驹子生命的诗意与尊严。当驹子在雪夜的灯光下弹奏三味线时,当她在晨曦中专注地写着读书笔记时,她超越了艺妓的身份,成为一个纯粹的美学存在。驹子的徒劳不是失败,而是一种对抗虚无的方式,是通过日常仪式赋予生命以形式和意义的尝试。
叶子则是小说中最为神秘的徒劳象征。她照顾着濒死的行男,像守护一个早已消逝的灵魂;她在火灾中从楼上坠落,生命如同"一只僵硬的蜻蜓"般戛然而止。叶子的存在如同雪国上空的银河,美丽而遥远,不可触及。她对行男的照顾、对驹子的复杂感情、对岛村的隐约吸引,都笼罩在一层神秘色彩中。叶子的死亡是徒劳的终极表达——生命在最美时刻突然消逝,不留痕迹,就像雪地上的脚印终将被新雪覆盖。然而,正是这种彻底的徒劳赋予了她的存在一种悲剧性的崇高感。
川端康成通过这三个人物,构建了一个徒劳的美学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徒劳不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消极概念,而是一种直面生命本质的勇气。日本传统美学中的"物哀"(もののあわれ)思想在这里得到充分体现——对转瞬即逝之美的敏感与珍惜。驹子的坚持、叶子的消逝、岛村的旁观,都是对生命短暂本质的不同回应方式。在战后日本价值混乱的背景下,《雪国》提供的这种徒劳哲学具有特殊意义:当所有宏大叙事都崩塌时,或许只有承认并拥抱生命的徒劳,才能找到继续存在的理由。
小说结尾处,叶子死亡的场景与银河倾泻而下的意象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震撼人心的徒劳画卷:"岛村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与恐惧,可就在同一瞬间,他的头脑又像被什么东西冲击着,充满了激情。当他踉跄着走过去时,抬眼一望,银河仿佛哗啦一声,向岛村的心坎上倾泻下来。"这一场景将徒劳体验提升至形而上的高度——在直面死亡与虚无的瞬间,人反而能感受到一种超越性的美。银河的倾泻象征着宇宙对个体生命的冷漠,但也暗示着个体与永恒之间短暂而强烈的连接。
《雪国》中的徒劳哲学对现代人具有重要启示。在功利主义盛行的时代,我们习惯用"有用"或"无用"来评判一切行为,却忘记了生命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徒劳的过程。驹子的读书笔记、琴艺练习告诉我们,有些事物的价值恰恰在于它们的"无用",在于它们能够赋予日常以仪式感和意义。而叶子的死亡则提醒我们,生命的美丽可能正在于它的短暂与脆弱。接受徒劳,或许是我们对抗存在焦虑的一剂良方。
川端康成的《雪国》最终告诉我们,雪会融化,爱情会消逝,生命会终结,但正是在承认这一切的前提下,人才能真实地活着,才能发现"徒劳"中蕴含的深刻美学。当岛村站在雪地里仰望银河时,当驹子在灯光下弹奏三味线时,当叶子如蜻蜓般从楼上坠落时,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诠释了徒劳的诗意——那是生命在虚无面前的最后舞蹈,是最为动人的抵抗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