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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的冻

怀化学院 米可
2025-07-18 10:15 阅读 1.8千+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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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说沈从文偏爱边城,爱那三省交界的风,山水里裹着的江湖气。还有那湖南的船桨、贵州的山歌、四川的酒香,酉水两岸的故事如老人自家陈酿米酒那般。我总念的是瑶乡这三县交界的褶皱,辰溪的炊烟、中方的竹影、溆浦的溪声,在山坳里缠成一团暖烘烘的日子——那是比任何传奇都来的亲近,来到人间,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我打小就认定了。

乡政府在的老街就一条水泥路,被车轮磨得发亮。角落碎一地的石子儿,赶路人鞋底落下的泥,万千千遇又千千万离,在人间。即便不是赶集的日子,辰溪货郎的拨浪鼓声、中方妇人码放笋干的簌簌声、溆浦汉子吧嗒旱烟袋的轻响,总热络地凑一起。三种口音在街面碰撞、缠绕,像滚在热锅里蹦跳的豆子。我打小泡在这声浪里,辰溪话的卷舌音、中方话的糯米调、溆浦话的石头腔,都成了骨子里的本能,见了谁都能顺溜地搭上话。老街的烟火气,仿佛就该这样从舌尖滚烫地淌出来。

小溪,是我们天然的乐园,特别是夏季。备好游泳的家伙什,眼巴巴数着进站的车辆,直到那辆熟悉的白色中巴喘着气停在站牌下。师傅摇下车窗,带着辰溪腔的吆喝声就砸过来:“细伢子,快上来!”挤上车,座椅的旧皮革还带着太阳烘烤过的余温。车一启动,风就卷着路边野菊的清香和溆浦方向飘来的水汽涌进来。我们在颠簸中欢呼唱歌,心尖儿都在雀跃:再有半小时,就能把脚丫子扎进那凉浸浸的溪水里了!

春秋时节,山林的褶皱里藏着数不尽的宝藏。春末的蕨菜刚冒紫红的拳芽,就有人挎着竹篮钻进湿漉漉的林子,腿上被锯齿草叶划出几道红痕,和掐蕨菜相比这都不是事儿。凉粉叶是夏的“老伴”,摘满一篮带回家,奶奶用粗糙的手指捻着叶子,古老的竹筛滤下青翠的汁液,带着山林特有的微涩气息。拌上火坑底松木灰烬化成的、带着微咸暖意的水,静置半天,便凝成一方方颤巍巍、翡翠似的冻。浇上黄亮的糖水,吸溜一口,凉丝丝的甜意直钻心底——这便是我们心中顶顶向往的“神仙豆腐”。野樱桃红得透亮,缀满枝头,酸得人龇牙咧嘴。可我们偏就攥着满把果子往嘴里塞,酸劲过后,那股奇异的回甘泛上舌尖,伙伴们相视一笑,嘴角沾着,是抢来的、酸出来的、挤作一团的快活,满足。

后来的人,事,像被山风吹散的蒲公英,飘荡荡,渐无踪。记得是赶去市里上学,中巴车在老街尽头的水泥路上拐了个急弯,把辰溪的卷舌、中方的软糯、溆浦的粗犷,一股脑儿甩在了颠簸的后视镜里一整天,一年,半辈子。再听到关于瑶乡的消息,是母亲在电话里叹气,说山里怕闹泥石流,老街得整个儿搬走了。

就搬在山外不远。清一色的小楼排成队,笔直的痕,水泥路能轻易吞下两辆并行的卡车那可比以前宽多了。可走在横平竖直的巷子里,耳边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引擎嗡鸣的单调,再也听不见辰溪话缠着中方腔、裹着溆浦调的那种活络喧腾。看不见溪水里光屁股追鱼的孩子,更没人会隔着爬满瓜藤的矮院墙,用混合了三县调子的乡音喊:“细妹,摘蕨菜去不咯?”偶尔回去,老街残存的老人还坐在被几代人进进出出磨得油亮的门槛上晒太阳,眯着眼认出我,用那糅杂了三地口音的调子问:“恰饭了冒?”我张了张嘴,舌尖仿佛生了锈,那些滚瓜烂熟的回应梗在喉头——原来有些话,像离了藤的瓜,离了老街那方水土滋养的烟火气,便再难熟稔地滚落出来,好一个“乡音已改鬓毛衰”。

站在新镇广场冰冷陌生的地砖上,风从陌生的方向硬生生刮来,粗暴地卷着呛人的汽车尾气味道,彻底淹没了记忆中那混合着野菊、旱烟和溪水清甜的瑶乡气息。我知道,那个被辰溪的烟火、中方的竹影、溆浦的溪声共同浸润的角落,那个能用三种乡音自在打招呼的自己,都被永远地留在了泥石流预警的红线之外。崭新锃亮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却怎么也照不亮记忆深处那个坐标——那里曾站着一个笃定的孩子,相信世界的模样,就该是辰溪的卷舌、中方的软语、溆浦的粗腔,三股声音热络地缠绕着,如同凉粉叶的青翠汁液,混着松木灰烬的暖意,在时光的容器里,慢慢凝成那块最剔透、最珍贵的冻。

是老街的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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