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少荃湖畔,风还未脱尽暑气,却已夹带三分秋意。湖面被日光凿得波光粼粼,浮动着许多虚妄而好看的金片。新来的学生,拖箱提囊,个个脸上浮着一种初入宝山的神气,既惶恐,又窃喜,那眼睛亮得竟使人疑为灯火了。
校门前早排开了阵势,红幅高悬,上书“满‘新’欢喜,‘医’路通行”,字是方方正正,颜色也鲜亮,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手笔,竟能排出这般工整的句子。我每每思之,这类标语,其情虽真,其辞却往往显出几分滑稽来,仿佛非如此便不足以表欢迎之意。横幅下立着许多穿蓝马甲的后生,胸前背后皆印“志愿者”三字,颇类古时衙役的号衣,只是颜色更鲜艳些,态度也更和气些。
有新生被父母左右簇拥而来,那父母面上既有卸下重担的松懈,又杂着骨肉将离的凄惶,口中絮絮不休,无非是“吃饱穿暖”、“有事打电话”之类,而那少年却只是嗯嗯应着,眼睛早飞向远处的人群去了。也有独自一人前来的,肩上负着偌大行囊,脸上却无半点惧色,步子迈得极大,仿佛不是来求学,倒是来占领城池的。
学院楼前设了报到处,几张长桌拼在一处,桌后坐着些高年级学生,低头登记,抬眼指路,忙得额上沁出细汗。偏有那新生不知趣,问些极琐碎的问题:“宿舍可有空调?”“食堂饭菜咸淡如何?”“图书馆几时开门?”接待者竟也不恼,一一作答,面上始终挂着笑,大约是受过训练的。
▲图为迎新志愿者为新生办理入学登记
宿舍楼前最是热闹。大包小裹堆了一地,家长们仰头点数楼层,计算阳光照射的角度,又掏出手机反复拍摄,似乎要将这四年的栖身之所刻印下来带回家去。少年们却已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交换着姓名籍贯,试探着共同的嗜好,不过几句话的工夫,竟已称兄道弟起来。年轻人的交情,原是这样容易建立的。
忽见一老者,约是某新生的祖父,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包用红布裹着的东西,塞到孙子手中。那少年展开看时,竟是几枚银针和一个小铜人,上面密布穴位。老者喃喃道:“你爹当年学医时,我也给的这套……”少年面露窘色,四下张望,迅速将红布包塞进背包深处。传统如此,总要传下去,至于如何传法,年轻人自有主张。
日头渐西,人潮稍退。几个志愿者得暇歇息,聚在树荫下喝水,互相打趣谁被问了多少古怪问题。忽一人道:“记得我们当年入学时么?”众人皆笑,说如何不记得,自己当初比这些新生还要懵懂。言谈间,眼波流转,竟已带了些前辈的倨傲与沧桑。不过一两年的光阴,便足以使人产生隔世之感了。
暮色四合时,校园渐归寂静。偶有晚到的学生,拖着行李匆匆而行,影子被路灯拉得极长。办公楼里犹有灯火,教职员们核算着今日报到的人数,计划明日的日程。
我知道,今夜会有许多人在新床上辗转反侧,思乡的,憧憬的,忐忑的,皆有之。而明日,他们便将穿上白袍,举起右手,念那些关于希波克拉底的古老誓言。湖水不言,只将这一切映入波心,包括那些尚且生涩的脸庞,与必将到来的,千百次悲欢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