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滕文公》中有这样一句话,“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意思是说,水从大地上穿行而过,这就是长江、淮河、黄河和汉水,足见在古人心中“江淮河汉”的地位了。作为一个在汉水边上长大的人,我曾因为暑期支教和研学等原因跨过长江和淮河。但是它们并没有给当时的我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和思考,反倒这次参加哲学书院暑期社会实践“黄河文化与中华文明的探源及开新——秦晋篇”项目过程中两次跨过黄河时,黄河给我内心留下了深深的震撼和沉思。
倒也不是说长江、淮河和汉水两岸边的风景比不上黄河的壮观和秀美,更不是说黄河在历史文化或者社会经济方面力压前三者一头。而是在沿着黄河两岸探寻黄河文化与中华文明的踪迹与联系过程中,黄河水那一泻千里、东流入海的雄伟姿态和那不绝于耳、天震地骇的轰隆声音时常在我脑海和耳畔回荡、萦绕。
高山仰止,史圣千秋
“咱们对面就是黄河了吧?”站在司马古道尽头、梁山之巅的我打断刘瑜老师沉浸式的讲解。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与黄河“对视”和遥望。
出行第一站,抵达靠近黄河和京昆高速的韩城司马迁祠。说实话,我是怀着愧疚之情来瞻仰参观司马迁祠的。为什么愧疚呢?之前研读过他的《报任安书》,便被太史公那种即使身逢绝境,遭受莫大的耻辱,不得已还要忍受身心双重打击,但是还能选择忍辱负重(“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坚持以完成《史记》为毕生追求的信念和气魄深深打动和震撼。看完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随即产生了下功夫阅读《史记》的念头,但后面因为各种情况,加上对不少文言字词不甚理解的原因,读了只字片语,便放下了手头的《史记》。
眼前向东远眺是黄河,耳边是对司马迁生平功绩和后世瞻仰的讲解,我的思绪在黄河和司马迁之间反复回荡,来回萦绕。那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和《史记》与这条自“华夏”概念诞生前就存在至今,奔流不息的黄河和黄河文化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站在号称有九十九级台阶的献殿前的高台上,我环顾一周,发现祠院内古柏参天,碑石林立,一路上的碑坊上书“高山仰止”“史笔昭世”“龙门才子故里”“河山之阳”,匾额上则写有“史圣千秋”“文史祖宗”“穆然清风”等字样。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司马迁和黄河、《史记》和黄河文化的联系吗!黄河陪伴了少年时的司马迁一路读书成长,与父亲研习史籍,长大成人的过程;黄河目睹了司马迁敢言直谏、身受巨辱,但依旧负重前行,以史明志的历程;黄河更是见证了司马迁收拾行囊,跋山涉水地收集史料,春秋笔法式地开纪传体通史先河,终成一家之言的成就。
而司马迁呢?从小受父亲的熏陶,在狱中更是不灭修史立史的决心和信念。《史记》资料收集、创作过程中,司马迁早年受学于孔安国、董仲舒,选择从黄河出发,漫游各地,了解风俗,采集传闻,最终选择回到黄河删减增补史料,把《史记》献给父亲,献给黄河,也献给黄河文化和中华文明。《史记》内容上,记载了上至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至汉武帝太初四年间共三千多年的历史,而这一段文明,不论述三皇五帝时期,还是夏商周时期,亦或是他所在的西汉王朝,无一不是以黄河流域为核心而展开的文明史,这一点上,司马迁回扣了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黄河两岸。可以说,司马迁和《史记》已经成为黄河文化中的一颗璀璨明珠,而黄河文化也因为有司马迁和《史记》的存在更显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拜别司马迁,驱散愧疚心。继续向东、向北,离黄河越来越近。
吉光片羽,古芮寻踪
芮国这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按理说在黄河边上的诸侯国,在春秋战国时代应该早就被强秦吞并了吧?这是我走到芮国博物馆门前的想法。
直到博物馆展厅中“秋,秦师侵芮,败焉,小之也。——《左传·桓公》”的字句映入眼帘。这是正在崛起的秦国,第一次出现在《左传》中,但当时的秦国并非如人们熟知的那样似虎狼之师,反倒被其小瞧的芮国重创。千年过后人们依然记得大秦帝国,但是“芮国”却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只留下了只言片语的零星记录,看来历史确实不像我想的那么淡薄和片面。
详细了解后才知道,芮国原来是西周建立初年时分封的同姓诸侯国之一,并且当时的黄河流域经济开发和生产力水平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周天子能将这片离镐京距离适当的膏腴之地分封给同姓子弟,也足见西周初年芮国在诸侯中的地位和话语权了。令我欣喜不已的是,看到了芮伯的七鼎六簋,这一套迄今为止我国春秋早期出土青铜器中规制较为完整的诸侯级礼器;以及镇馆之宝玉猪龙,它是今已有5000多年的红山文化的代表器物,在芮国时期就属于有着两千多年的文物,为时人所收藏,不愧为“文物中的文物”。更值得一提的是,展厅中各式各样泛着铜绿的青铜器,小巧精美的玉剑、玉珏、玉佩等,不仅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完整的诸侯国的礼乐宗法器具,还提供给我们探寻芮国乃至黄河中游流域古代文明高度发达的重要窗口。
芮国芮虽然是黄河岸边上的小国,虽然没有在《史记》这样的大作中留名,只在零碎记载于史料中,虽然后来被变法后的秦国一举歼灭,但“五脏俱全”,它的兴衰恰恰反映了历史的厚重感和黄河文化的悠久性。它三百多年的历史中也出现过类似于“郑伯克段于鄢”般的故事;诞生过不亚于国君的太后仲姜一样力挽狂澜,治国理政的女政治家。我跟随团队大致一个多小时就参观完了博物馆,可是脑海中对于芮国历史的思索,对于人物命运的感慨,对于其旁边“矗立”和“观望”的黄河的沉思却没有停止。
这方古国,虽已揭开面纱却仍然神秘而悠远;这段历史,虽已尘封千年却依旧鲜活而温热。
问祖先来处?洪洞大槐树
一路向东,跨过黄河。
如果是前半段行程都是在黄河直流渭河流淌和影响的土地上探索,那么现在开始在临汾盆地上继续探寻黄河文化与中华文明的踪迹与联系。
坦诚地讲,进入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之前,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祖先和洪洞大槐树有多少关联,但是我却在这里找到了否定这一想法的证据。
旭日东升,根雕大门前上演着“开门迎亲”的节目,让人感受到一种稀有的回家过节的喜庆感。迈过大门,红色绸布扎花装点的带有“根”字的青砖影壁映入眼帘,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厚的历史气息。穿过道道牌坊和门楼,来到大槐树景区最初的“基地”——移民古迹区。“古大槐树处”碑亭、二代大槐树、三代大槐树静静的矗立在青砖黑瓦间,它们见证了无数移民的悲欢离合,已成为移民后裔心中的精神寄托,更是中华文化中“根”文化的象征和见证。
直到在恢弘大气、古色古香的祭祖堂供奉的1230个移民先祖姓氏牌位中发现了我的姓氏;直到在园区内的看到实景演出《大槐树移民》,感受到当年大槐树移民时依依惜别,泪洒洪洞的场景,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有触动的,也就暂且不管是否我的先祖是从大槐树下被迁走的质疑,此刻关注的和感受到的是华夏儿女在混乱时代结束之后的自身归属感的强烈需求和口口相传的历史和故事中对“根”的记忆。
最让我动容和敬佩的大槐树本身的守望相助、赓续生命。古大槐树,即一代大槐树距今已经有1800多年的历史,在清顺治年间汾河发大水时被洪水冲毁,因此现在看到的只有“古大槐树处”碑亭。但这并不意味着华夏儿女的“根脉断了”,在古大槐树旁,人们惊奇地发现了由第一代古大槐树滋生的第二代大槐树。虽然二代大槐树近年来已经干枯,但是由二代大槐树同根滋生的第三代大槐树却呈现出一派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的景象,距今也有近百年的历史。古大槐树、二代大槐树、三代大槐树之间的“接力”不就演绎着大槐树移民们迁徙到华夏各地,传递文明、延续血脉的故事吗?这不就象征着中华民族在历史长河中接续奋斗、砥砺前行的伟岸身姿和勃发的状态吗?这不正是黄河文化和中华文明在三晋大地上的一个生动形象的典范吗?
百川灌河,河清海晏
行程之中,向东跨过黄河,这是我估计也是团队中的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黄河。几乎所有人,在大巴驶向黄河大桥前就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好享受这场跨越古今的对视了。我看到的是,这段黄河流出龙门,在陕西韩城和山西河津段没有了印象中波涛汹涌,翻江倒海的气势,倒是尽显作为母亲河的“温婉和端庄”,仿佛在欢迎远道而来“一睹芳容”的游子们。眼前的黄河两岸,一岸是五千仞岳、重云如盖,一岸是百里沃野、云蒸霞蔚,更是增添了我们对于未来行程和黄河文化的期待与设想。
一周后,行程即将结束,向西跨过黄河,回到韩城市。眼前之景,大有在鹳雀楼上写就“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王之涣所见到的情景。虽然大桥下的黄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但是它眼前的游子却早已不一样了。此时的我们再见到黄河时,依旧激动和兴奋,但少了几份好奇和陌生,多了一份敬仰、一份认同、一份尊重,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想,等下次再跨过黄河时,我还是会那么热情澎湃,满怀激情地凝视它。
作者:史恩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