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偏爱山西这片土地，于是在这里留下了许多它走过的痕迹。”这里有遍地上千年的古建、有风雨捶打过的屋脊、有岁月漫漶掉的壁画、有当过粮仓学校的宋辽寺庙，它们，一起组成了山西。几日山西研学，不止一次地感受到时间的残忍与慈悲，山山不语，但历史声声轰鸣震耳，响彻归途与来路。
山西彩塑：华彩之魅，艺林一绝
山西古建在全国独树一帜，来到双林寺与镇国寺，我才惊觉，山西的彩塑，竟然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千佛殿里只见近千尊彩塑如层峦叠嶂般耸立着，一个富丽堂皇的极乐世界似乎刚从云端落下，乐伎轻歌曼舞，飞天安详飘动，满堂悬塑彷佛将要从壁上鱼贯而出，驾云而上。视线所及之处，无不被这些塑像所填满。
虽说艺术从来都不靠规模来吓唬人，尤其中国艺术与审美，讲求的是留白，是韵，一钩斜月、一蓑小舟、一汪秋水，就能牵动一个人内心的敏感。但如果规模大到一定程度，性质就变了，就像陕西的兵马俑，单看只是一尊尊陶土烧制成的士兵，但它却是千军万马的一部分，但你要知道目前已挖掘部分只是整个陵墓的万分之三点五，规模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那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品了。山西彩塑，在精巧的堆叠中，把“极繁美学”展现得入木三分，在这漫天神佛里，堆砌起的是极致审美的又一座高峰。
彩塑的美，还藏在看不见的轨迹上，当我走进一座座昏暗的大殿，微弱的光打在神像上，一条明晃晃的线浮现，像流星划破幽蓝天际。刚利遒劲的直线用来塑造铠甲，表达天王的刚猛；优美流畅的曲线用来描绘衣饰飘带，表达菩萨的恬雅；端正精致的线用来勾勒佛祖的脸，表达佛的肃穆。在现代社会的喧嚣与纷扰中，我们常常迷失方向，然而，伫立在佛像面前，内心却能瞬间平静下来，菩萨低眉，皆为慈悲，彷佛在提醒我们无论身在何地，都应保持一份内心的纯净，对世界充满敬畏。在这漫天神佛里，勾连起的是直击灵魂的又一场对话。
山西古建：一眼千年，历史印记
山西好像完全没有被现代入侵，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意外地写满了历史，甚至一个不起眼的破庙都有可能是唐宋遗迹。在这里参观时，最常听到的介绍就是“距今有一千年”、“辽代遗构”“唐代木构建筑”······我想，文物也许远比朝代更伟大，像乔家大院、张壁古堡、晋祠这些古建筑，远比朝代更加不朽，但反过来说，它们也是朝代的产物，身上纠缠着各自朝代的气息，挥之不去。
乔家大院，19世纪山西首富乔致庸的府邸，倏忽两百年如风而逝，那位商界奇才虽然已经作古，但乔家大院依然风姿绰约地站在老地方，依然有着“北方民居典范”的气势。
它的布局，是将无数个各成单元的局部组成一个巨大的整体，像大地上的庄稼，紧贴着大地铺展蔓延。我们没有办法站在一个全知性的视角上进行俯瞰，穿越一道道门，跨过一道道槛，进入一个个庭院，看到的永远是它的局部，像章回小说一样，一节一节展开，给人连绵无尽之感。这种布局展现了传统中国的精神传统，中国人的居住，应该是紧紧依傍大地的，离开土地，中国人就会产生一种不稳定感。当下城市里的高楼大厦，不仅造成了人与大地的疏离，也造成了人与人的疏离，这与中国人的精神传统和文化伦理相违背了。
除了欣赏建筑本身，晋商文化，也藏在了乔家大院的深巷中。在明清重农抑商的时代，晋商以末致财以本守之，就在这片逼着他们不得不走出去的贫瘠土地上，在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坡上，崛起了一大片飞檐翘壁的房子，让木头说话，让石头呼吸，一座座雄伟气派的大院凝聚了晋商全部的激情和希望。
而乔家大院的门头牌匾，也在讲述着晋商不平凡的故事，就如大门正上方高悬的“福种琅嬛”四字牌匾，是慈禧太后所赐，以嘉奖乔家雪中送炭的义举，短短四字，既赞其书香门第，又赞其福寿延绵，这是乔家一代儒商心怀天下的风范的历史见证。
这些古建、牌匾楹联，有独立的价值，却也是时间的肌体上剥离下来的一个碎片，像一枝吸水的根须，离不开养育他的岁月山河。俯仰之间，三晋蜚声、半部晚清史在你面前徐徐展开。
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说：“历史是现实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流。”我想，参观古建，我们见到的不只是古建，还有它们与时代的互动关系——表面是在看雕梁画栋，其实是透过一砖一瓦去体会古人的气息，去透视历史的命运。我们可以循着时间的指引，一步步往回走，彷佛一场逆光的旅行，去贴近历史原初的形迹。
参观晋祠时，讲解员姐姐说：“当站在这鱼沼飞梁上，手扶汉白玉栏杆，此刻你站的位置有李白、欧阳修、范仲淹，你们同样都看着这棵周柏，这也算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了。”我不禁惊呼，眼前这棵柏树，植于周朝初年，那时释迦牟尼、柏拉图、孔子尚未诞生，这棵树就这样静静伫立，看曾经汹涌澎湃的晋水变成一泓细流，历三千年风吹雨打寒来暑往，阅尽历史变迁，看尽世间沧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两句诗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突然好想有一颗从高中语文课发出的子弹，穿过时光荏苒，击中我的眉心。
时光真是一件神奇的事物，它毁掉了一部分文物，却又为另一部分文物增色，乃至成为“绝色”，它们的价值，其实许多来自时光的赋予。我们探访双林寺，参观乔家大院，也是在参悟时间的秘密。因为那些年代久远的建筑、壁画、彩塑，代表的不只是那个朝代的艺术，也代表时间。我们和古人的生命没有交叉，但他们的生命却通过一件文物而延伸，顺着时间的河，与我们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