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锤头敲打铁钉的声音,我缓缓地从睡梦中醒来。
我是谁?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的开端,我是一块没入水中晶莹剔透的花岗岩。与现在的我相比,它是多么的晶莹剔透、圆润无暇。
……
1941年的某一天,一阵阵炮火声将我唤醒。那是我意识诞生之初,在潺潺的溪水中,我第一次透过水面看到了天空——那蔚蓝的,清澈的蓝天。
当我还陶醉于自然的喜悦时,远处的树林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第五大队的战士们,我们的目标是占领制高点,对敌人进行阻击!”人群中,一位身材魁梧,精神抖擞的男人朝着他们大声喊道。接踵而至地是一双双有力的脚对我的踩踏。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渐渐细微起来。突然,我被一双又厚又硬的大手从水里抓了出来。“要是能留条命回家,俺就把你这块好石头给俺娃娃当宝贝!”那个抓住我的男人小声囔囔道。
我好像是一块思念“家人”的石头。
这群汉子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他们一口气从一个山头冲向另一个山头,无休无止。又过了几个钟头,山顶突然传来一道猛烈的嘶吼声——开火!
枪炮声不断从我耳边擦过,伴随着一汪汪血水。远处是漫山遍野的进攻者,还有断断续续的炮鸣。机枪的突突声时而响起,时而停顿,但总不会停止。山头被炸得完全失去了色彩,只留下火药和尸体混成的褐色土壤,还有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而抓走我的那个男人,从上一个被击穿肩膀的战士身旁,接过了队伍里唯一的机枪。
“突突突……突突突……”
“突突突……”
后来这个男人被一块飞来的弹片击穿了肚皮,他捂着肚子尝试着爬起来,最终却倒在了血泊中。
“老刘!”旁边肩膀受伤的战士红着眼喊他。
“老郑,把我…怀里这块好石头,捎给俺…娃娃……”
那位叫老郑的战士从他怀里接过我。
“俺还想……再吃一口…俺妈烙的煎…饼……”
老刘的话断断续续的,最后,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留在了这座大山里。
原来我是一块目睹牺牲的石头。
山顶的战士们打退了第一波来袭的敌人,战场也陷入了短暂的平静之中。受伤的老郑和其他战士红着眼睛,目视着地上一具具尸体。老郑把我从怀里拿了出来,找衣袖擦了擦,痛哭了起来。
“刘富贵,你就这么走了,俺怎么给你娘、你媳妇交代啊……啊……”老郑哭的很吓人,哭的很狼狈。
“郑国强!”那个领队的男人突然对着老郑喊道。
“现在命令你到山下根据地,告诉刘政委,让他们掩护主力全速撤退,不做停留!”
老郑朝着他敬礼,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最后渐渐没了踪影。我安稳地停留在老郑的怀里,思考着我的“石生”。突然,山顶传来了更响亮的炮火声,还有机枪“突突突”的声音……
原来我是一块传达命令的石头。
来时的路很长,回去的路更长。炮火轰鸣一声,老郑的身体就忍不住地颤抖一下。远处的天空,滚滚浓烟。天空早已染成了灰色,轰鸣声,尖叫声,嘶吼声不断传来,却又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老郑到了山下的村子,他把男人的话尽数传达,而后便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周校长,坚持住!”老郑折返战场的步伐比之前更快了,他不怕死吗……
“砰!”
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老郑也倒在了血泊中。只不过,他走的一点都不痛苦,但是我还没到娃娃手里,他怎么就倒下了呢……
两个穿着黄色衣服,带着钢盔的矮个子朝着老郑慢慢走来。他们踢了踢老郑,盯着老郑脑门上的大孔嘟囔了两句,就离开了。
原来我是一块充满遗憾的石头。
我在老郑的怀里,呆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里,这块土地很少经历战火,人们生活安详,抬头便是无边蓝天。
五十多年后,远处的轰隆声再一次将我惊醒。我浑身颤抖着,害怕炮火的轰鸣,害怕机枪的猛烈,害怕战士的倒下。我悄咪咪地睁开眼,偷窥这一次的巨响。
咦?只见一个带着铲子的庞然大物,将山顶的泥土一块块挖出。而我,却被一群人捡到了独轮车里,颠簸地运送到了一个滚轮中。不知不觉间,我再一次沉入黑暗,但周围却充满了温度……
半年后。
“尊敬的游客,欢迎光临沂蒙山革命旧址——大青山战役纪念馆。纪念馆主要分为……”我以为是哪个女战士在讲话,但她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不间断。终于在某一天,我探出了头,看到了外面的样子。
我看到了好多黑白色的照片,看到了好多文字,看到了一组组山地模型,还有一尊尊铜制的雕像,我看到了…那个指挥一切的男人!原来他叫周纯全啊……
刚开始,我看不懂里面密密麻麻的字,但是每天都有好多人来到这里,更出奇的是总会有一个人领着他们,向他们介绍一切。不知不觉间,我明白了一切。
原来,我是一块来自沂蒙山的石头。
原来,我是一块传承了红色革命精神的石头。
原来,那些年倒在我面前的,是守护沂蒙山,守护我的共产党战士。
思绪渐渐回落,眼前的铁钉已经被锤头敲到了底端,新的墓碑已然立起。
又是一位寻得名字的战士。在大青山纪念馆的后方,所有留下姓名的战士,都有一块属于他们的墓碑。很多未曾留名的战士,他们的事迹也伴随着这片英雄冢里的英烈们,流传在每一位沂蒙山人、每一位中国人的骨子里。
幸运的是,今天又有一位无名英雄,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他…他叫——郑国强!”
……